第一章:黯镜
第一章:黯镜#
申城的雨,带着一种执拗的、深入骨髓的潮气。它不像北方的倾盆大雨那样有着撕裂天空的决绝,也不似江南水乡的濛濛细雨那般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它更像是这座城市本身——庞大、喧嚣、光怪陆离,却又在繁华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种无处不在的、浸润了无数故事与秘密的疲惫与阴冷。雨丝细密而持续,将黄昏强行拉长,模糊了天际线,把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逼仄的老旧弄堂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如同印象派画家笔下浓墨重彩却又带着化不开的忧郁的色块。
林辰站在一条名为“同安里”的老弄堂口,有些烦躁地用手背抹去额前湿漉漉的碎发。雨水冰凉,顺着他的指缝滑落,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收起那台陪伴他多年的尼康单反,镜头盖“咔哒”一声拧紧,动作熟练而带着一丝近乎仪式般的郑重。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在混乱生活中找到些许掌控感的习惯。
又是一个颗粒无收的下午。他背着沉重的、磨损严重的国家地理摄影包,在雨中漫无目的地穿梭了大半天,试图捕捉那种他称之为“气”的东西——一种游离于寻常景象之外的、由光影、结构、历史沉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能量场共同构筑的氛围。他的编辑,一个务实到有些刻薄的中年男人,对此嗤之以鼻,不止一次嘲笑他“拍些没人看的破烂玩意儿,还非说有灵魂”,催促他多拍点能卖钱的商业图或者迎合大众审美的风光片。但林辰固执地坚持着,他相信自己的镜头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一些隐藏在城市肌理之下的、更接近本质的真实。
然而今天,他的“雷达”彻底失灵了。连绵的秋雨似乎将整座城市浸泡得失去了灵性,所有的“气”都被稀释、冲淡,只剩下一种普遍的、令人沮丧的灰色调。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的状态太差,连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敏感也变得迟钝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微信消息。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李伟发来的。
“辰子,晚上出来撸串不?哥们儿新发现一家店,烤腰子绝了!”后面还跟了个挤眉弄眼的表情包。
李伟是他以前在广告公司的同事,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还保持联系的朋友。性格开朗,为人仗义,典型的乐天派,与林辰骨子里的沉郁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辰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回了两个字:“不了,累。”
“又累?你小子最近怎么回事?老是没精打采的。上次给你介绍那个商业摄影的活儿,你也没接。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李伟的消息很快又弹了出来,带着明显的关心。
“没事,就是没灵感,状态不好。”林辰敷衍地回了一句,然后收起了手机。他不想让李伟担心,更不想解释自己最近那些难以启齿的经历——失眠、噩梦、以及那种若有若无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的不安感。他将这些都归咎于自由职业的压力和创作瓶颈。
他叹了口气,决定穿过这条同安里,抄近路去地铁站回家。这条弄堂他不算陌生,典型的老上海里弄格局,狭窄、曲折,如同迷宫。两侧是密密匝匝的石库门房子,红砖墙面斑驳潮湿,爬满了顽强的青苔和杂乱无章的黑色电线,像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生动的气味:雨水浸润的泥土腥气、老房子散发出的木料霉味、家家户户窗户里飘出的饭菜油烟香(今天是红烧肉和炒青菜的味道)、公共水龙头下湿漉漉的肥皂味,还有远处公共厕所隐约传来的、带着消毒水气息的氨水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老弄堂独有的、充满烟火气又略显压抑的氛围。
就在他低头避开脚下一个被雨水填满的小坑洼,准备拐过一个堆放着废弃家具的角落时,眼角的余光被弄堂深处的一抹异样的“静”吸引了。
那是一家旧货店。
它蜷缩在弄堂最深处的一个凹陷里,仿佛被周围鲜活的生活气息刻意排挤、遗忘。店门狭窄得过分,门楣上那块黑乎乎的木质招牌早已看不清字迹,只能依稀辨认出“古玩”的轮廓。两侧的玻璃窗更是脏得离谱,蒙着厚厚的、油腻腻的灰尘,像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污垢,将内外的世界彻底隔绝。只能透过玻璃上几道被雨水冲刷出的、蜿蜒的痕迹,模糊地窥见里面堆积如山的、影影绰绰的杂物轮廓。
这家店……林辰皱起了眉头。他确定自己以前走这条弄堂时,从未见过这家店。是新开的?可这门面、这招牌、这积攒的灰尘,分明是一副饱经风霜、在此处存在了很久很久的样子。就好像……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被某种力量隐藏了起来,直到今天才因为某种未知的契机,向他显露出来。
更让他感到奇异的是这家店散发出的“气”。不同于周围石库门房子那种鲜活、嘈杂、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氛围,也不同于他常拍的那些废墟所散发的沉寂、衰败、被时间遗忘的气息。这家店散发出的,是一种更古老、更深沉、更内敛的“静”。并非死寂,而是如同深潭般的、蕴藏着巨大能量的静谧。仿佛无数的故事、秘密、甚至……灵魂,都被压缩、封存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互相纠缠,彼此低语,形成了一个独立于外界的、自成一体的微缩宇宙。
这股奇异的“静”和它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像一块磁石,牢牢地吸引住了林辰。他那颗沉寂了一下午的、属于摄影师和探索者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推开了那扇看起来摇摇欲坠、发出“吱呀”**抗议声的木门。
门内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加……拥挤和混乱。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这里面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酸腐味、老旧木料在潮湿空气中散发出的甜腻霉味、各种金属氧化后产生的铁锈和铜绿的腥气、厚重灰尘的干燥呛鼻味,还有……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处不在的、仿佛来自泥土深处或古老祭祀场所的、带着一丝丝阴冷和……非生命体所特有的、类似于矿物或朽骨的气息。
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唯一的稳定光源来自房间最深处角落里的一盏老式台灯。绿色的玻璃灯罩过滤了大部分光线,只在下方投射出一小圈昏黄的光晕。除此之外,只有从布满污垢的玻璃窗艰难挤进来的、被雨水稀释后的、惨淡的自然光,勉强勾勒出这个如同洞穴般空间的轮廓。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杂物。杂物!无穷无尽的杂物!它们几乎填满了每一寸空间,从地面一直堆到快要碰到剥落的天花板。老旧的书籍像失去支撑的危楼一样歪歪斜斜地堆叠着,书页泛黄、卷曲,散发着纸张腐烂的味道;缺胳膊少腿的陶瓷娃娃、面容诡异的木偶、锈迹斑斑的铁皮发条玩具,如同被遗弃的童年噩梦,散落在各个角落;停摆的座钟、挂钟,指针永远凝固在某个被遗忘的时刻;样式古老的收音机、布满划痕的黑胶唱片、装在褪色相框里的、面容模糊的黑白旧照片;各种形状、材质不明的瓶瓶罐罐,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不明液体或粉末;锈蚀的齿轮、弹簧、轴承等金属零件,仿佛某个巨大机械崩解后的残骸;还有一些雕刻着模糊图案的木雕、石刻、骨器……
这些物品并非按照任何逻辑或类别摆放,而是被随意地、近乎粗暴地堆叠、塞挤在一起,仿佛经历了一场时间的浩劫,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只剩下混乱和遗忘。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种被压缩、被封存、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林辰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这些杂物互相支撑、互相挤压,这个小小的店铺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彻底坍塌。
店主,那个干瘦枯槁的老头,依旧背对着门口,佝偻在角落的台灯下,仿佛是这堆杂物中年代最久远、也最不起眼的一件。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式褂子,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林辰的进入,依旧全神贯注地用那个黄铜放大镜,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那枚古钱币,手指极其缓慢地摩挲着上面的铜绿,仿佛在解读着某种只有他能看懂的密码。
林辰放轻了呼吸,像一个闯入禁地的探险者,小心翼翼地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杂物堆之间勉强留出的缝隙)里移动。他的摄影师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开始观察这里的构图和光影——昏暗的光线、杂乱的物品、角落里那个专注的老人……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充满了故事感和神秘感的画面。但他强忍住了拿出相机的冲动,直觉告诉他,这里的“气场”很特殊,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地扫过每一件能看清的物品,试图从中找到吸引他的那个“点”。他看到一本摊开的线装书,书页上是用毛笔写就的、字迹模糊的药方?符咒?他看到一个木盒子里装着几颗颜色黯淡、形状不规则的珠子,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球化石。他看到墙角挂着一张剥落了一半的、似乎是民国时期的仕女画,画中女子的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怨……
最终,在一个靠墙的、几乎被其他杂物完全掩盖的角落里,他的视线被一个半开的、样式古老的紫檀木箱子吸引了。箱子不大,但看起来异常沉重,边缘用发黑的黄铜条加固,上面似乎还刻着一些极其细密的、难以辨认的纹饰。箱盖没有完全合拢,露出里面铺着的一块颜色暗沉、近乎黑色的丝绒衬布。衬布上,零散地放着几件黯淡无光的小物件:一根断裂的、似乎是象牙材质的发簪,顶端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却又表情痛苦的凤鸟;几颗大小不一、颜色灰暗的珍珠,表面带着奇异的螺旋纹路;一个严重锈蚀、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银质鼻烟壶,壶盖似乎丢失了……
以及,一面静静躺在它们中间的、巴掌大小的旧手镜。
就是它!
在看到这面镜子的瞬间,林辰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周围所有的杂物、所有的气味、所有的光影,似乎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这面镜子。
它散发出的“气”,与周围所有的物品都截然不同。那并非简单的古老或神秘,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更加深邃的、仿佛来自万物诞生之前或终结之后的……虚无。一种冰冷的、死寂的、却又蕴藏着无穷力量和无尽危险的虚无感,如同一个微缩的宇宙黑洞,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件杂物(一个破损的算盘,几本发霉的杂志),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面镜子拿起。
入手的感觉,比他预想的还要……极端。
冰冷!
那是一种超越了他所有经验和认知的冰冷!并非深秋雨夜的凉意,也非金属或冰块的物理低温。那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冻结时间本身的、来自绝对零度或更深邃之处的本质之寒!寒意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瞬间穿透了他的皮肤、肌肉、骨骼,直抵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都开始打颤!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因此变得迟滞、僵硬。
沉重!
这面看起来不过巴掌大小、厚度也并不夸张的手镜,其重量却远远超出了它的体积应有的范畴!林辰感觉自己手里托着的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块同等大小的铅锭,甚至……更重!仿佛它的内部并非空心或玻璃,而是被某种密度高得难以想象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奇异物质所填充!这股沉甸甸的、与其外表极不相称的重量,带来了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实在感”,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压缩了无数质量和秘密的奇点。
他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颤抖的手指,仔细端详着这件诡异的造物。
镜框的材质确实是银质的,但已经氧化成了深沉的乌黑色,只有在边缘最凸起的、被磨损得最厉害的地方,才隐约透出一点点银白色的底子。上面的雕花比他刚才惊鸿一瞥时看到的更加复杂和……活生生。那些扭曲缠绕的线条,确实如同无数细密的、互相绞杀的毒蛇与荆棘,它们的鳞片、尖刺、甚至痛苦挣扎的表情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充满了动感和一种黑暗、混乱、令人san值狂掉的邪异美感。林辰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如果他用指尖去触摸那些花纹,它们会立刻缠绕上来,将他的血肉吞噬!
而镜面……那片深邃到极致的墨色,更是令人心悸。它光滑如最顶级的黑曜石,却又比任何黑曜石都要纯粹、都要黑暗。它不反射任何光线,不映照任何影像。当林辰试图从中寻找自己的倒影时,他看到的依旧是那片模糊、扭曲、如同鬼影般的轮廓,仿佛他的存在正在被这片黑暗所稀释、吞噬。他甚至感觉,这根本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个被精心伪装成镜子形态的……入口。一个通往无尽虚无、或者某个不可名状之地的入口。
“喜欢吗?”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身后响起。
林辰吓得差点把镜子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只见那个干瘦的老头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不足一米的地方,正透过那厚厚的瓶底老花镜,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好奇、忌惮、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复杂眼神,打量着他和……他手中的镜子。
“老……老板……”林辰的心跳还没平复下来,他下意识地将镜子往怀里收了收,仿佛在保护一件珍宝,又像是在隔离一个危险源,“这……这镜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东西咯。”老头的回答依旧轻描淡写,但他浑浊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那面镜子,“来历?谁知道呢。可能是哪个倒霉蛋从哪个更倒霉的坟里刨出来的吧。”他咧开嘴,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笑容显得格外瘆人。
“三百块。”老头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再次报出了那个低得离谱的价格,“一口价。要就要,不要就放下,赶紧走。”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耐烦,似乎急于将这件“烫手山芋”脱手。
林辰的心中天人交战。理性告诉他,这东西绝对不能碰!它太诡异了,太危险了!那个老头的反应也处处透着古怪!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但是……那股来自镜子本身的致命吸引力,那片深邃黑暗中仿佛隐藏着的无尽秘密,以及他内心深处那份对“异常”的病态渴望……如同魔鬼的低语,不断诱惑着他。
或许……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能证明这个世界并非表面那么简单的……证据?
“我……我要了。”林辰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说出这三个字,仿佛不是他自己在说话。
老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他迅速从林辰手中接过那三百块钱,甚至没有数,就直接塞进了褂子内侧的口袋。然后,他转身从旁边扯过一张又大又厚的、印着模糊广告字样的牛皮纸(似乎是某种工业包装纸),动作麻利却又异常小心地将黯镜层层包裹起来,全程都用指尖捏着镜框边缘,绝不触碰镜面。
“拿好。”他将那个沉甸甸的、包裹严实的纸包递给林辰,语气变得冷淡而疏离,“记住,这东西……认主。既然你选了它,它也就选了你。以后是福是祸,都自己担着。”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纸包,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还有……永远别想看清里面……除非……你想变成和里面一样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辰,径直佝偻着身子,走回了角落的台灯下,重新拿起放大镜和那枚古钱币,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林辰握着那个依旧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纸包,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老头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变成和里面一样的东西?里面……到底有什么?
他张了张嘴,还想追问,但看着老头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秘密和诡异气息的小店,然后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重新回到弄堂里,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那家旧货店……竟然不见了!
原本应该是店门的位置,此刻只是一堵斑驳的、爬满青苔的石库门墙壁!仿佛那家店、那个老头、以及里面所有的杂物,都只是他刚才的一个幻觉!
林辰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往前走了几步,仔细辨认。没错!就是这里!刚才他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但是……店呢?
他伸手去触摸那面墙壁,触感冰冷而粗糙,是真实的石墙,没有任何暗门或伪装的痕迹。
一阵更深的寒意,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纸包的触感是真实的,那股穿透纸张的寒意也是真实的。
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那家店,那个老头……他们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难道……他们本身就是某种“回响”现象?或者……是专门为了将这面镜子交给他而存在的?
林辰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点点地颠覆、粉碎。他握紧了手中的纸包,仿佛握住了唯一的真实,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条诡异的弄堂。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远处,弄堂更深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静静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回到租住的老旧公寓楼,林辰反锁好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刚才的经历太过离奇和惊悚,让他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将那个纸包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犹豫了很久,才颤抖着手将其拆开。
黯镜静静地躺在牛皮纸中间,镜面依旧是那片深邃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在公寓白炽灯的光线下,它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加危险。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它,走进了卧室,将它放在了床尾的书桌上,镜面正对着床铺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必须时刻将这个危险的东西置于自己的视线之内?
他对着镜面照了照,依旧是那个模糊不清、如同鬼影般的轮廓。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整理思绪。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面镜子,洗漱、换衣服,然后倒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试图用睡眠来逃避这一切。
然而,当夜幕降临,当整个城市陷入沉睡,当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平稳(或者说,试图平稳)的呼吸声时……
那种感觉,再次降临了。
比之前在旧货店、在弄堂里感受到的更加清晰,更加直接,更加……充满意图。
被注视感。
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方向,而是……弥漫在整个房间的空气里。冰冷的、专注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牢牢地锁定在他的身上。
这一次,林辰无比确定,这股视线的源头——就是书桌上那面静静躺着的……黯镜!
他猛地睁开眼睛,冷汗瞬间湿透了枕巾。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书桌的方向。
黑暗中,黯镜的轮廓依稀可见。
它依旧是黑暗的,但那黑暗却不再死寂。它仿佛拥有了生命,拥有了意识。那片墨色的镜面,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
林辰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正在通过镜面,“观察”着他,带着一种冰冷的、充满了未知和贪婪的……好奇。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辰的理智。他想要尖叫,想要逃跑,想要把那面该死的镜子砸得粉碎!但他的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僵硬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由那来自镜子深处的、非人的凝视,一寸寸地剥开他的伪装,窥探他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他知道,从他拿起这面镜子的那一刻起,他平静的生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被“选中”了。
或者说,他被……缠上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
(本章完)